要有教育的良心
李镇西
2023年9月23日的明远教育论坛上，不止一位老师提问台上嘉宾：“怎样处理好素质教育与考试内卷的矛盾？”台上嘉宾还没来得及回答，坐在下面的著名教育家顾明远先生突然站起，慷慨激昂，似乎用尽全身力气地大声说——要有教育的良心！考试成绩并不是孩子的一生，我们要考虑孩子一生的成长！考虑到我们国家的长远，我们新的未来，考虑到我们国家的未来。我们教育要有点良心，我们教育工作者不要光讲功利主义！
今年95岁的顾明远先生，因高尚的人格和渊博的学识，在中国教育界享有崇高的威望。在我和顾先生有限的几次接触中，他总是那么慈祥平和，温文尔雅。所以，我看到这个视频有些吃惊，是什么“激怒”了顾先生呢？当然是因为目前教育界依然存在着种种没有良心的现象。
那么，哪些是没有良心的现象呢？
分数至上，以孩子的身心健康和幸福成长为代价换取所谓的“教育质量”，是不少教育者的自觉行为。顾先生说：“考试成绩并不是孩子的一生，我们要考虑孩子一生的成长！”可我们不少学校，恰恰是以眼前的考试成绩为唯一的尺度，去评判孩子，甚至决定他们的一生。为了分数，孩子视力下降，睡眠不足，体质虚弱，心理畸形……如此急功近利，只顾自己的“政绩”而无视学生的生命，就是没良心！
不择手段掐尖招生，这在为数不少的地方已然是常态。义务教育阶段就不应该有“择校”一说，可现在有些地方的小学和初中，居然还有政府授予的类似于“示范校”“优质学校”之类的称号，这显然助长了“择校”风。高中教育的择优录取当然无可厚非，但要讲规则。无序蛮横地跨地区招生，人为造成“优质生源”的不平衡，甚至不正常的某种“扎堆”。如此破坏正常教育生态，就是没良心！
教育是最容不得虚假的领域，因为说假话做假事，直接关系到一个民族的道德水平。所以陶行知说：“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然而，现在有多少老师向孩子说假话，又有多少老师直接教学生说假话？每次迎检，几乎就是全校的作假总动员，在“为了学校荣誉”的旗号下，教育者和孩子一起说假话、做假事，毫无愧色。如此毒化孩子的心灵，就是没良心！
现在的校园已经越来越不安宁了，一个又一个的非教学任务，一次又一次的形式主义摊派，折腾着学校，折腾着教师，折腾着孩子。比如，为了迎接某个高规格的“督导”“验收”“检查”，仅一台文艺表演的准备，就耗费师生大量正常的教学时间。至于其他的种种“进校园”，更是干扰了学校正常的教学，影响了孩子正常的学习。如此侵犯教师的教育权利，侵占孩子的学习时间，就是没良心！……
教育上种种“没良心”，最根本的一点，就是完全无视儿童利益，只顾自己的利益。所有的孩子在某些人眼里，不过是被使唤、被利用甚至被牺牲的工具而已。可颇为讽刺的是，几乎所有没有良心的教育者，在演讲中、在论文中，都会大谈“一切为了孩子”“为了孩子的一切”“为了一切的孩子”，而这些动人的口号都写在校园最醒目的地方。
如此说一套做一套，就是最大的没良心！
有一次我去某学院讲课，课后院长开车送我回家，路上给我大倒苦水，说他才上二年级的孩子昨晚作业做到十一点。我大吃一惊：“教育部不是明确规定小学一、二年级不能布置书面作业吗？”他苦笑道：“老师说，自愿做。可哪个家长敢让孩子不‘自愿’做？”他儿子所在的学校是当地一所教育改革“窗口学校”，经常接待全国各地参观者。我当时很想去问校长：“当你在参观者面前大谈‘课程开发’‘教学改革’‘教育创新’的时候，你想没想过，你的学生今晚几点钟睡觉？”
一个三年级孩子在家被心理畸形的父亲暴打，班主任心疼孩子，多次劝孩子父亲手下留情，可每天来到学校，孩子的身上依然青一块紫一块。班主任便去找校长，希望学校出面制止家长的暴行，让孩子早日免遭毒打。可校长听了班主任的话后，第一句话却说：“再过几天国家验收团就要来学校了，这事等这次‘迎检’工作结束后再说吧！”当时学校正在准备迎接上级一个规格很高的检查验收，事关学校的声誉，校长怕“出事”。所谓“稳定压倒一切”，在这位校长眼中，比解决孩子挨打更重要更迫切的事，是迎接上级领导的检查验收。
恕我不客气地说，上述校长都没良心！
在中国，有良心的校长很多，李希贵是其中一位。
我看过一份李希贵主持起草的办学大纲，里面赫然写着这样的话——学校永远把学生成长放在第一位！学校因学生而存在，教师因学生而相聚。学校的成就、教师的业绩唯以学生的成长进步证明，舍此无他。学校视学生成长为第一利益。当学校利益、教师利益、家长利益与学生成长的利益发生冲突时，我们必须毫不犹疑地选择服从学生成长的利益。学校和每一位教师决不向狭隘的家庭利益妥协。
李希贵经常和他的同事们追问自己：“当我们做任何一件事的时候，是为了学校还是为了学生？”有人说这并不矛盾：“为了学校不还是为了学生吗？”抽象地这样说，好像是对的，但遇到一件件具体事情时可能未必。
2014年，北京十一学校有四位学生进了物理学科奥林匹克竞赛国家队。他们只要到美国参加国际奥林匹克物理竞赛，稳拿四枚金牌。这是十一学校历史上没有出现过的成绩。可其中三位学生找到李希贵校长说，他们不想去美国参赛，高二刚刚结束，他们已经凭借国内金牌拿到清华和北大入场券，他们想利用高三这一年学一些感兴趣的课程。李希贵校长同意了他们的要求，他认为没有什么比学生们的快乐和幸福更重要。后来有一位孩子去参加了比赛，果然拿回了金牌。虽然十一学校眼睁睁看着丢了三枚金牌，但是在李希贵校长的眼中，比学校获得金牌更重要的，是孩子丰富多彩的成长！
李希贵获得过无数国家荣誉，但在我心中，他首先是一位有良心的教育者。
教育的良心，就是爱心、童心、责任心，就是我们的初心。
面对正在向我们走来的2024年，我想把顾明远先生那一句生命的呐喊，送给自己也送给所有中国的教育者——无论是局长、校长，还是教师、员工，与此共勉——“要有教育的良心！”
（作者系新教育研究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