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习作
12

雪山,雪山

太原市成成中学 杨子潇

  余雪山很小就没了爹。
  到底是多小的时候,他自己也记不清了。每每同别人谈起家庭时,他总能巧妙地绕开父亲、父爱一类的话题。他说:“俺娘比俺爹强,强多了。”是啊,他娘真是个很厉害的女人。
  余雪山的娘生在陕西,长在陕西,听余雪山说,娘也死在陕西,埋在陕西。在黄土高原的千沟万壑中,余雪山的娘平凡地度过了一生,但她干了两件不平凡的事——其一是生养了余雪山,其二是供余雪山上学。
  余雪山出生时是冬天,已近腊月,县医院产房的暖气不暖和,那天下午的太阳很好,余雪山他娘从医院偷跑回家里,把棉被摊出来晒了晒,又去拾了些柴火。傍晚跑回医院的时候,累得气喘吁吁,来回十多里路,还是乡间的土路,雪山他娘硬是挺着大肚子走了一趟。医生问她何苦如此,她腼腆地回答道:“俺娃生下来要盖着暖和被子。”她脸被冻得通红,两侧脸颊早已皲裂,眼角的皱纹被笑容带起。一双黝黑的大手隔着棉袄轻抚自己的肚子,幸福从她那双灵动的眼中溢出……
  可天不遂人愿,傍晚不知哪飘来一朵云,风停了,雪花大片的、直直地砸下来,雪山他娘进了手术室。一个多小时后,孩子响亮的啼哭声传出,雪山出生了。余雪山的名字是父亲早给他取好的,他娘也不清楚这两个字有什么含义,她只管顺从丈夫的话,她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妻子。
  雪山七岁那年,乡里建了小学,说是义务教育不收一分钱。村里也组织着小娃娃们去上学,可乡亲们没一个同意的:“说得好听,一分钱学费不要,可俺娃吃喝拉撒住没人管,不去不去……”
  余雪山他娘晚上偷偷去村大队里报了名。第二天清早,队长赶了辆驴车,带着雪山去了乡里的小学,乡亲们发现雪山不在村里,都去问他娘。雪山他娘只管跟乡亲们说:“俺男人接娃到城里去念书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哩。”说着跟着傻笑起来,乡亲们也就带了些羡慕散去了,可她心里清楚,自己男人已经死了。
  余雪山的学杂费从哪儿来呢?他娘把结婚买的脸盆卖了,把嫁妆首饰卖了,渐渐地,家里越发的空了,等雪山要去念高中时,家里便只剩一张床、一口破箱子,还有那挂在当厅正墙上的毛主席像了。雪山他娘整日愁钱的事儿。还好,雪山争气,中考一下子考了全县第一,县里说要给他免高中的学费,每月还能领200元的补贴。
  他娘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干活儿也更卖力气。
  娘俩就如此生活着,日子凑合过得去。一转眼又三年,雪山要高考了。入夏的陕北已然火热,地里的庄稼也到了长势正猛的时候。雪山往年是要和娘一起去地头下肥浇地的,可今年不同了,他面临一个改变命运的考试。于是黄彤彤的麦田里,雪山他娘的身影被橘红色的斜阳一拉,显得更单薄了。
  余雪山一直觉得他不是个孝顺娃。他考上了重点大学,村里奖励了五千元,县里又发了两万元的助学金。他把钱给了他娘,让娘买点家里用的,秋收的时候雇些人干,别一个人累着。村里人都说雪山是个孝顺娃,可雪山觉得自己不是——孝顺的娃,如邻居家王三虎那样,是该陪在父母身边,让父母好好享福的。
  他没让母亲享福。
  他后来常说:“俺当时该想到的,娘那么节省的人,怎舍得雇人干活?她硬是收了几亩地的麦子,却把自己收没了。”他娘死前和村里人说,余雪山他爹死在一条能看见雪山的铁路上。雪山把娘埋在了自家地里,娘的坟很矮小,但很干净。雪山知道他娘不想住大坟,大坟太空,太冷。
  雪山终于毕了业,他学的是特种车辆制造,他和同事一起制造了中国第一辆能在海拔五千米以上飞驰的快速列车。这辆车被运往刚刚修好不久的青藏铁路上,它将在那里大展身手。试车的那天下午是阴天,至少开始时是阴天。余雪山记得清楚,西宁火车站外是几座大山,石头和沙砾交错堆叠。远方隐约有连片的山峰,可那是东北方向,山是祁连山。几株杂草在不远处发抖。雪山发现自己也有些抖,于是赶快回到了车厢里。几个同事都在驾驶室观测数据,这车厢里竟只有他一个人,更冷了。
  车厢还没安座椅,只有雪山上来时自己带的小马扎,他坐在其上,望着窗外。仿佛一个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的老人,火车咳了几下,缓缓开动了,没开一会儿,前方便是一片绿色涌来,进草原了。余雪山趴在了窗户旁,他看见远处有几只动物,是羚羊,还是鹿?他望向远方,太阳不知何时钻了出来,草地随风波动,让余雪山想起了家乡那口井,井中绿藻也像这样波动,草地泛起了光。列车开始缓缓转弯。这是第一个弯道,但余雪山不太紧张,他相信这辆车没什么问题。列车成功驶过了第一个弯,前面的驾驶室内传来一片欢呼。
  列车行进的第二天,余雪山终于望见了雪山的影子。他又趴到了窗户边上,远方一个黑乎乎的长方体渐渐被放大,那是什么?那是工人纪念碑,为纪念在施工过程中死去的工人而立。余雪山看清了它,在寒冷的青藏高原上,在铁路旁,它反射着阳光,冷峻而高大,碑尖直指天穹。
  余雪山看着碑,心里突然一紧,好像被那碑尖扎了一下,那碑尖上站着的人,亦或是魂灵,可不正是他素未谋面的爹?泪水涌出,他逼着自己把目光移开。抬眼向前一看,前方是万丈高山,山尖一缕白雪,顶端没入云层之中。朝阳渐起,一抹金色在雪线上浮现,缓缓向上晕开,好像打开了一道通向天国的门。
  余雪山张大了嘴,忘记了自己在哭,他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叫余雪山。他回头一看,爹娘都站在他背后,他娘说:“快看,那就是你爹常跟我说的雪山,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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