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 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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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风与热土

——聚焦《白狗秋千架》中的城乡互动 中央民族大学21级 张羽雯

 在接触过莫言的作品后,我实实生出一种畏怯。因为作为初读者感受,文字常常珠帘密布,相互勾连,忽而放大缩小、极致形貌声色,加上主题常有艰涩,所以在读到莫言时总会心里一惊。
  但是,《白狗秋千架》给我的感受不同。它平实又神秘,带有原始化的新鲜感,熟悉又陌生,于我而言更为熨帖,恰到好处,使我有了多次回读体会的勇气。同时这篇短篇中多重意象有饱满的象征意味和主题指向。好奇使然,我想对这种探索和纵深斗胆一试,同时参考各方面的见解,希望不会过于冒犯,造成强赋新词的嫌疑。
  莫言实为取名的妙手。初读时,这个题目就给我极大的吸引力,好像暗含着和谐的音韵,读来朗朗上口。而且两种看似不相关的事物并列在一起,新鲜十足。莫言曾谈到,这篇作品最初的题目是《秋千架》,但后来他注意到了“白狗”在其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就将题目改成《白狗秋千架》。所以首先,我想来谈谈“白狗”。
  狗是乡村中最常见的动物,地方人称“土狗”,地位不高但却是乡村中非常重要的象征。这里描写的高密白狗虽然因为毛色纯粹而略为稀有,而终究是行走乡里,门前院后的物种。但是,这篇文章中白狗俨然有一种拟人的色彩。从“我”返乡途中遇见老白狗写起:
  那条黑爪子白狗走到桥头,停住脚,回头望望土路,又抬起下巴望望我,用那两只浑浊的狗眼。狗眼里的神色遥远荒凉,含有一种模糊的暗示……
  狗的神色中带有人的憔悴沧桑,衬托了凄寒的氛围。
  同时这只神情漠然的白狗也异常通人性,会毫不畏惧地在“我”边上喝水,等待农作的主人,专注地审视,甚至最终奇幻性地引我来到高粱地。
  对这只狗的描述多集中于一个特征,“漠然”,这显然是一种拟人化的手法或者是“我”内心情感的折射。在“我”与暖久别重逢时,对暖的描述也是近于漠然。“我”几次注解性的呼唤却没有得到回应;面对“我”的热情与局促,暖直烈地回答;最终“平平地”邀请我去家里耍。
  热切的返乡省亲却以一种游荡拖曳的感触收束,使这种“漠然”的气氛萦绕在读者心头,其中必有难言之隐。之后“我”的探亲之行同样不顺利,暖的哑巴丈夫在不知道“我”身份的情况下表现出赤裸的鄙视和威胁。沟通的失效让他行为神情中的疯狂被无限放大,也让读者感到如芒在背,冷峻压抑乃至窒息。
  这就是城市高知分子的“我”返乡中的主要遭遇,这些元素都使人感到神秘。白狗是其间突出的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狗虽然地位不尊贵,但正是代表了乡土世界中一种恒常的权威和熟人关系,几乎可以作为传统乡村的代表。尤其是近纯种的稀有白狗,以其在传统认知范围里的完美珍贵,加强象征意义,它和它所代表的传统乡土的威严呼之欲出。
  这可以理解为一种野性的权威,是传统社会对外来现代文明保留的距离感和界限,试图通过轻视和威胁的方式维持自身的地位稳固,本身就暗含了微妙的矛盾张力。正如哑巴对“我”的牛仔裤的厌恶排斥。似乎也可以理解为是面对陌生环境或是更先进的文明方式的一种应激性的抵触和针对。
  而文章的叙述者是“我”——即将就任的城市大学讲师。这些敏感的线索、大家脸上的表情都是从我的视角看到的。先进现代文明对传统乡土的凝视,不同于常有的同情启蒙,也没有亲切宽容,反而表现出一种怯懦畏缩。
  诚然,城乡差距间的格格不入也有所体现,如“我”面对暖的丈夫粗鲁癫狂时的心理感受:
  他却把双手的指头交叉在一起,弄出很怪的形状,举到我的面前。我心里顿时产生了手捧癞蛤蟆的感觉。我甚至都想抽身逃走了…… 
  但就全文来看,“我”绝大部分保持了一种较低的姿态。这固然与情节中“我”对暖的歉疚有关系,但更为深层的,是处于现代社会的身份对原始张力的一种认证和敬畏,以及对冲击下变形的传统之痛心。而且作者似乎试图将这种幽微的感受隐藏在紧致跌宕的情节中。通过暖的遭遇,以两人的情感变迁和溯源、斗争和试探,来冲淡直露的现代与传统间矛盾。由此更具有隐喻性,体现出文明进化过程中的暧昧。
  与“白狗”同时居于文章之首的还有“秋千架”这个要素。秋千是一种童年童真的美好意象,但放置在特定的环境下会滋生出特殊意义。
  在行文中,作者自如地插入对两人童年经历的回忆,每当及此,叙述口吻也相应柔和舒缓下来。在两人打秋千的描述中,原本宁静清恬的氛围因为意外急转直下,变得尖利刺目。秋千的断裂也毁灭了暖的人生——她原本对蔡队长带她走出乡村改变命运的幻想,她与“我”两小无猜的愿望,都随之瓦解。残疾给予她的是痛苦、轻视与自卑。摇荡的秋千正是暖挣扎的内心和人生,是变故丛生之中绝望,也是结尾处她残存的最后一丝念想。同时,秋千的摆荡也以更加具象化的手段表现出文中两人心绪的变化波澜。
  文章中别有寓意的意象还有很多,例如“伞”与“刀”,哑巴的形象等。但过多的意象解释势必会有解构文本的风险,作品并非搭积木一样是层层意象的穿插累积,而是有其内在的逻辑结构。我认为,《白狗秋千架》中莫言行文的整体意蕴是要表现城市化视野下的原始寻根,关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关系。
  这篇文章的线索是返乡人的审视和感受。返乡的文学命题在中国不同时代都为作家所青睐,自鲁迅起,一代代文学家笔耕不辍地在这条自省和关照的道路上探索。其根源是社会发展中城乡的差距与冲突,土地的折叠、天空的拆解背后伴随着更深层次的人性精神变化,造成难以弥合的缝隙。同时城乡对立也在彼此位置上构成颠倒的风景,城市知识分子有感于乡野的古朴生命力,乡村社会难以共鸣现代文明的精神困境。因此,代代作家呼唤返璞,表达思考。
  莫言的视野主要聚焦在成长的一片土地上。“高密东北乡”作为莫言叙事小说的宇宙母体,正是《白狗秋千架》这篇作品率先打出旗号,开启其文学世界的元意象。作者本人也对这一启导非常重视,曾在演讲中谈到受《雪国》等影响构筑起这片“歧义丛生”的文学王国。因成长经历等关联,作者本人对故乡的情感是复杂而有变化性的,主要表现为“恋”与“怨”双重情绪。
  这篇文章承载了作者对乡野人事的凝视,可能也同是对自身的凝视,以及寻求复苏和治愈的目光。从乡土里奋进,作者又何尝不是那个“我”,每个人在奔走与回望中都有一个潜在“我”的存在。而相比之下,我认为作者对暖一类甚至哑巴一类的形象认识更深刻。他们都展现乡野世界的原始生命力,又在现代的语境下被迫变得扭曲疯狂。
  可能文中对粗野的描述会将情感导向纯粹的厌倦与批判,但借鉴莫言所说,“我在放映室看电影时,逐渐找到了写这部小说时那种游子回乡的感觉”。比起“凝视”,可能“凝望”更为妥帖,抖落森森寒意,作者仍然保留着对乡土的眷恋和未来可能性的延伸。文中多处刻意放慢描述速度,加强心理感受。文章结尾作者悬笔,留下了一个超人抉择,在对峙中也似乎为乡土未来开辟想象的空间,正如那条越走越大的白狗,飒飒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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