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登山·黑女碑
郝蕴慈
自燕赴晋,次第游并州、忻州、代州、应州、云州五境。此行可谓“兼旬半三晋,所历皆史迹”,然论触目之深者,则应以云州为其最。
“云游”期间,触景有怀,口占一律云:“塞上名城数大同,两朝重镇首云中。白登史述汉廷耻,黑女碑呈北魏雄。新貌引为三晋傲,古都耸峙四墉崇。边墙脚下牛羊夥,犹见儋林故郡风。”而在云州众多使人顿起迷离之思的传说和频发怀古幽情的古迹中,无疑要数那“一白之谜”和“一黑之美”最是引人入胜。
出平城旧都驱车东向,不到一刻即抵“白登之围”遗址。据《山西通志·山川》记载:白登山在云州区东七里,高里许。正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在莽莽苍苍的北岳深处,区区四五百米高的一座小山,竟然因汉高祖一生的难言之隐而名扬天下。
而“白登之围”究竟是怎么解的呢?翻检《史记》,在《高祖本纪》中只有一句话:“匈奴围我平城,七日而后罢去。”太史公只是笼而统之地一笔带过,并未作任何进一步的交代。《陈丞相世家》则说:“卒至平城,为匈奴所围,七日不得食。高帝用陈平奇计,使单于阏氏,围以得开。高帝既出,其计秘,世莫得闻。”
太史公神神秘秘,好像还在卖关子。直到《韩信卢绾列传》中,总算对陈平的奇计予以揭秘:“上出白登,匈奴骑围上,上乃使人厚遗阏氏……护军中尉陈平言上曰:‘胡者全兵,请令彊弩傅两矢外乡,徐行出围。’入平城,汉救兵亦到,胡骑遂解去,汉亦罢兵归。”《樊郦滕灌列传》所言也与此相类。
而《匈奴列传》则对“白登之围”作了全方位、大角度、多层面、分镜头式的呈现:“高帝自将兵往击之。会冬大寒雨雪,卒之堕指者十二三,于是冒顿详败走,诱汉兵……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于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于是高帝令士皆持满傅矢外乡,从解角直出,竟与大军合,而冒顿遂引兵而去,汉亦引兵而罢。”看来,诗仙李白所言之“汉下白登道”实际上并不轻松,历史的走向也差一点就在白登山改了道。
从白登山返城,路经和阳门,只见东城墙下赫然耸立着拓跋宏的高大雕像:左手按剑,右手前指,英姿伟岸,气宇非凡。就在孝文帝于太和十七年八月初九叩别永固陵、从平城出发迁都洛阳之际,其股肱重臣素有“帝室爪牙、天朝羽翼”之誉的南阳太守张玄(字黑女),甫过而立辄遽然辞世并归葬故里蒲坂。此处,我关注的不是张玄“黄帝苗裔、华盖相晖”的煊赫家世,而是其墓石的明拓本《张黑女碑》。该拓本最初是明末诗僧成榑所藏,清道光五年为书家何绍基购得,民国时又归无锡金石学家秦文锦,后来在名家题跋尽毁的情况下入藏上海博物馆,成为天下孤本。至于“黑女体”,虽说不见得无人不晓,但却一定是人人皆见:从1955年第二套人民币起,无论纸钞还是硬币,顶部正中由山西阳曲人马文蔚所书的“中国人民银行”六字即是。
众所周知,在“上可窥汉秦旧范,下能察隋唐习风”的庞大魏碑体系中——碑碣类有瘦硬峻直、两端方粗、坚如劲骨、瘦削独出、险不可近的《吊比干碑》,有方折迅疾、棱角分明、豪健泼辣、凝重端稳、浑劲密实、雄强敦厚、激越昂扬的《张猛龙碑》等;墓志类有方劲雄奇、清俊健爽、法度谨然、整敛端匀、气象清穆、淳雅古朴的《崔敬邕墓志》,有结体紧峻、茂实刚劲、气势雄强、意态恣纵的《元桢墓志》等;造像类有方劲峻拔、锋芒毕露、峻健丰伟、雄强朴茂、沉着厚重的《龙门二十品》等;摩崖类有气象渊穆、骨势洞达、雍容谨束、平实峻肆、朴茂疏宕、宽博沉雄的《郑文公碑》,有体势开张、大气盘桓、古劲沉雄、气韵浑穆的《泰山经石峪金刚经》等。
而在此“横竖似折骨断簪,撇捺似刀砍斧劈”的北碑家族中,《张黑女碑》横空出世,独树一帜,整饬中不失圆润,雄浑中又多灵动,着实是笔笔婀娜、字字典丽。具体而言:笔法上可谓方圆并具,从而形成了刚柔相谐的洒脱意态;笔意上貌似北碑“金石之气”弥漫,实则南帖“书卷之气”充盈;结体上精小中见苍茫、庄重,典雅中多遒厚、浑朴。真正是集雄强、灵秀、超逸、蕴藉于一身,无怪乎何绍基放言称北碑之中“未有比肩《黑女》者”。
一“白”一“黑”,一文一武,正如《诗经·鲁颂》所言之“允文允武”。武则金戈铁马,文则绚烂瑰丽——这就是大同的基因,这就是大同的底蕴,这就是大同的气质。 (作者系北方工业大学中文系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