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耀在书籍里的灿烂和希望
湖北省武汉市第二十中学 张向红
父亲是个读书人,却当了一辈子农民。但当农民的父亲仍然喜欢读书,也留下了不少书籍。
某个夏日的午后,我赤膊爬上老屋的小板楼。父亲没有跟我说起楼上有什么,那个板楼上横七竖八地摆放着挑秧架子、油面架子等一些物品。这些引不起我的兴趣,倒是满是疙瘩的房梁上挂着的几个包裹吸引了我。
牛皮纸已经发黄变暗且布满灰尘,猛一吹还迷了半天眼睛。我好奇地把纸包一层层打开,除了父亲曾经在小队当会计时的一些账簿,还有一套毛选、几本20世纪60年代的日记,再加上《呼家将》《杨家将》《七侠五义》之类的章回小说——每个包裹竟然都是这样的封装,我至今都没弄懂这是为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家里竟有如此“大规模”的书籍,于是如获至宝、饶有兴趣地读着那几本有些年头的“古董”。这些书堂而皇之地在饭桌上亮相的时候,父亲没有任何言语,既无责备也无鼓励,只是在我看书的时候会默默地看上我一会儿。
我喜欢那些藏书的地方,无论潮湿还是破败;有书的地方总归是有些趣味的。某一天,我躺在门口稻草堆前看书被村里一位叔叔看见,他问我读的什么书,并说自己也有些书想跟我交换着看。这位叔叔是楚剧团的演员,我想他应该是因为演出需要才想读书的吧?后来,我与他交换着读完了诸如《七剑下天山》《薛刚反唐》《水浒传》等书。
我们村所在的小镇叫“孔子埠”,相传孔子周游列国到楚地一个河埠头歇息,那地方就是我们现在的小镇。小镇比我们村子大许多也热闹许多,在街心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竟然遇见一个有许多书的地方!那是一个租连环画的摊子,书架是由两块木板用合页相互支撑起的人字形架子,那些连环画就叉开中页挂在细小的绳子上。摊主是个中年人,自己也埋头看书:书是两分钱看一本,只能蹲在摊子旁看。我毫不犹豫地加入了读书的队伍,可是很快零花钱就掏光了;没钱看书的我只好在书摊旁徘徊,或者蹭在别人旁边看上几眼。摊主是个木讷的人,没有发现我的“秘密”,当然也就避免了我的尴尬。倒是摊主的女儿,有时也会在摊子旁边看书,几次相遇就知道我是“混”在看书队伍里的常客,偶有几次还把她看过的书递给我。那女孩与我年龄相仿,但除了递给我书外,也没有再多一句的言语。
我穿越在街头与村子之间,看书的日子持续了许久,接受女孩的馈赠却记不得多少次了。直到一天,我忽然发现村头有一处宝藏:村头的水塘里有一座石板桥,两块青石板被几根木桩支起,村里的人在那里挑水、洗菜、洗衣。到了秋天,水塘里的水退了,桥下露出沙地,我偶然在沙地里发现一枚硬币,大约是人们洗衣时从衣兜里掉出来的。我顿时欣喜若狂,来不及回家找铲子,就地找到一根木棍,把石桥下的沙地划拉着翻了个遍,竟然又找到三枚硬币!脸上还带着沙痕的我一路跑到镇上——时间还早,那个书摊一定还没收摊,我想我一定要告诉女孩这三枚硬币的秘密,她一定会微笑着听我的故事,或许还会告诉她的父亲。
书摊的位置却是空的,一连好多天、好多年。我再没有机会去书摊看书,也没能将三枚硬币的故事讲给女孩听。
后来,我去镇上上学。小镇街道中间有一个新华书店,黑瓦房、白墙壁,还有一些很有年代感的标语。踏进书店,油墨纸香和着微冷的商店特有的味道扑鼻而来,那便是我对书店最初的记忆。柜台玻璃后面摆着铅笔、钢笔、毛笔,琳琅满目的红纸、白纸、绿纸,墨汁颜料则摆在靠墙的格子间。
第一次来到镇上的书店,我的心情是激动的,但也是胆怯的。忽然,我在柜台一边发现了书,那是一本诗集——春风文艺出版社的《朦胧诗选》。那时的我不知道朦胧诗是什么,但是“诗”的字眼足以使我心中震颤。我想买下这本书,想买下这本诗集!装帧设计已经足够诱人,瓦房漏下的一道光正射在渐变的绿色封面上——我猜想这本书一定价格不菲。
徘徊了许久,我沿着曲尺柜台挪着步。我没有看别的东西,惦记的一直是那本诗集,尽管当时我并不知道诗是什么。我感觉自己脸上发烫,好在售货员一直在打毛衣没有抬头看我。“请问这本书多少钱?”我终于胆怯地开口了。售货员拿起书看了看封底定价说:“三块五。”我没有接话,我在盘算自己的生活费,盘算多长时间才能从家里要到这些钱。“要不要?”我犹豫着,在最后一刻咬了咬嘴唇说:“要!”在脱口而出那一刻,我好像很富有,丝毫没有考虑钱的问题。
那是我第一次买书,用当时难以想象的高昂价格买书。回家的路上,我摩挲着绿色的封面,一双手有些颤抖。那一次,我认认真真地读了一本书,读了一本诗集;我第一次在书中遇见北岛、顾城、舒婷……我仿佛听见有人在呼喊:“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多年以后,我经历了高考,走上了教师岗位,终于可以终身以书为伴,成为一个真正的读书人了。“杨花落尽子规啼”的某个春日,我带着女儿回到老家,看见父亲弯着腰,把那些当年我从房梁上卸下来已经破损不堪的书籍,一本一本摆在屋檐的阳光下,似乎生命里所有的灿烂和希望,都闪耀在那些书籍里。